席箐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看来是不打算挪窝,“可我觉得这是一种感召,不然我也不会坚持进山。”
“你们是外地人,不懂的。”桑吉完全不打算再和席箐谈,“你没有做什么亏心事,神山怎么会盯着你?”
“你就当我是来忏悔的好了。”席箐坐在倒伏的湿润树干上,“照这个逻辑,神山发怒,你们要安抚神山,难道就是避而不见吗?应该也是想些办法祭祀之类的吧。”
“我们当然有我们的祭祀办法!”
“可我是外地人。你们的祭祀又不会让我参与。”席箐一点不介意玩逻辑游戏,更何况他的逻辑没有任何问题,“你要是真的害怕出事,就自己回去吧。我到这里已经完全上手了。”
桑吉是耿直的藏族汉子,被席箐这样一激一气,他差点举起拳头。不管席箐怎么说,神山如果发怒,拍拍屁股走掉的是这些外地人,而承担罪责的则是他们这些靠山吃饭的山民。桑吉强硬地拽住席箐的手臂,“别逼我在这里揍你。”
“听我说,桑吉,你应该信任你们的神山——相信它不会无缘无故地把不属于你们的罪强加在你们身上。你们没有连带责任。如果神山非要这样连坐,信仰神山有什么意义?”席箐是个意气的年轻人,他即便已经意识到,踩在山上说山的坏话有些不妥,但他即是说给桑吉听,也是说给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神啊灵啊之类的东西听,“回到最开始的分歧点。我不知道神山为什么会发怒,为什么是对我发怒,我的那些感觉是错觉还是真实存在的,这些我都不清楚。如果我真的这一生中问心有愧,做了什么错事,我受罚是应该的,你也不要干涉我的命运,懂吗?”
“这里是雪山!雪山是什么意思!你懂吗!”桑吉朝席箐吼道,“随便一场风雪一场雨就能让你死!你凭什么不自量力地去挑战神山的存在!你这条命不珍贵吗?!”
“珍贵,但跟你无关。”
“如果你在山里失踪了,警察来我的民宿调查,那肯定就和我有关了。”
“桑吉,把风马旗给我,我会一路祈愿上去,你不要跟我走。”席箐伸出手来,“我今天非要上去不可。你们难道就没见到过一意孤行、往山上找死的人吗?习惯就好。”
“……”
桑吉冷硬,席箐冷漠,两人僵持。桑吉是个实诚人,他见不得人送死,席箐就是太了解这点了,所以要说得狠一些。
而且说着说着,席箐真的觉得自己是他口中的这类人——一意孤行,去往山上找死。旁的人听说神山发怒,肯定快马加鞭下山了,再不济的就不信邪往上爬一截,在纠结之中回返。席箐听说神山发怒,第一感觉是这太有意思了。他这样与世无争的人会做什么问心有愧的坏事,值得神山来审判他?
席箐隐隐觉得,这种找死的事,他做了绝对不止一次,以至于这心路历程坦坦荡荡,自然无比。小事无比计较,大事纯凭脑热。席箐屡教不改。
僵持了差不多半小时,冷静下来的桑吉掏出准备好的糌粑面粉和风马旗,不情不愿交到席箐手上,还教了席箐要怎么系这些风马旗,如果要搭玛尼堆的话又要怎么挑石头,搭多少层。糌粑面粉要往空中洒,要虔诚。不要顶撞神山。
“我开录音了。”桑吉说,“作为后手,你说个时间,几点以后如果还没下山,我就报警。”
“谢谢。最坏的情况就是在山上过夜了,但我没带帐篷,应该不会。凌晨十二点吧。我会摸黑下山的,我带了装备。”席箐说。
“登山队的人都没你这么猛。”
“真的吗?我不信。”席箐浅浅开了个玩笑,从桑吉那儿接过一根完好的登山杖,以替换掉他那根坏掉的登山杖。
桑吉大概是想通了,心里真有事、打算去送死的人,你好言难劝想死的鬼。
桑吉回返,席箐休息够了,继续爬升。
独自登山是世界上最傻逼的事,就连录荒野求生节目的人都会带一整个摄制组。席箐决定一个人爬山之后,极度地心无旁骛,就连风景都顾不上看,所有的心思都融化在漫山的水雾和寒气里。左脚,右脚,视线巡逻,找到下一个安全的落脚点,左脚,右脚,可以扶着这块大石头攀登上去,左脚,右脚要落在裸露的树根处。就这样,直到出了雨林,席箐才遥遥回望这些参天的树,有些粗,像山神一根根粗雪茄插在苔藓的地盆上,极致的草木芳香;有些则细,孤伶伶像遍插的香,山神自己也祭自己。
接下来是横切登山,已经踩上稀薄的雪线,席箐脚下的雪看起来松软,但踩起来是既实且滑的,有些地方有零零星星的雪毯,有些地方则是完全覆盖了黄绿色草皮,毕竟这是夏季。这个高度实在不能算是什么高度,但缅茨姆峰已几乎近在眼前。
雪山近在眼前的意思是望山跑死马。席箐谨记这些山民的话,他不会去攀登缅茨姆峰,就光说设备他都没带够,攀岩的绳结几乎没带。通往缅茨姆峰的神湖线虽然荒野,但也是开发较为完备的一条游人徒步路线,算是菜鸟的进阶路线,再进阶也是面向菜鸟的。
所以席箐接下来的登山相当顺利。
不到下午一点,席箐就已经抵达所谓神湖。天上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冰冷的雨水胡乱地往席箐脸上拍。他穿上雨衣,很是怀疑眼前的小水塘是否就是神湖。要不是当地人在山侧用石头摆出了“神湖”二字,他还真以为这只是一般路过小水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