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明远的停灵与告别式比想象中更平静。
周辛楣像葬礼厅一角的美艳鬼像,坐在最旁侧的第一排长椅的末端,有时手捧纸杯热茶,有时戴上蓝牙耳机,有时划拉手机屏幕,更多时候是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一坐就是三天,黑裙换了三套。有人问赵妍丹她是谁,赵妍丹语焉不详,周辛楣遂更神秘了。没有人认识周辛楣,没有人能用她的照片在网络上搜索出哪怕一丁点资料。她坐在边角像是整间小厅的镇纸,不允许任何人的悲伤放肆到翘起角来,任凭昏黑的事实如墨点愈洇愈透。原本说是要拉横幅的人们没能顺利地来。席家的旧亲戚来葬礼也像是炫耀,席箐是整座厅里最名贵的纪念品,是席明远得到了这样的祭奠便死得没有后顾之忧的旁证。席箐穿了三天的黑西装,佩白花,知晓席家家事的人和不知晓的人都夸他是好儿子。吊唁者跪在蒲团上的时候,立在一旁的席箐想,视而不见的人都该死,藏污纳垢的人类家庭掀开来比鳄鱼的嘴还脏。
直到目送席明远的遗体送去火葬,周海壹才再次出现。大家一致认为,他还带着小孩,应该休息。席箐和赵妍丹都心照不宣地不问他,栗宝的母亲是谁。赵妍丹认为,母亲不来,大概是跑了。席箐有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歉疚。最开始他以为这是他那一贯对女人的歉疚。他一直认为,没有自己的存在,赵妍丹能自由。所以他从知道席明远那肮脏真相的一天开始,他就对女人歉疚,继而没有办法和任何一位女性发展爱情的关系。但对周海壹,似乎又不是对栗宝的母亲歉疚。很奇妙的感觉。他在为某种更深层次的理由而抱歉。
骨灰属阴,不能见太阳,遗属往往为骨灰盒撑把伞。赵妍丹抱骨灰盒,席箐撑伞。他们在停车场找到黑车,周海壹坐在驾驶位,赵妍丹说:“直接回家吧。”
他们给席明远买了墓地,但不会把真正的席明远葬进去。
周辛楣在席箐家准备好了替换骨灰的东西。到底是周辛楣细心,在赵妍丹确认要把席明远全部冲进厕所之后,周辛楣找朋友定了一具石灰做的人类骨骼,把骨头敲碎,带了一部分骨块回来,再加些骨黄色的粉末,简直比真骨灰更像骨灰。
他们回到家里,赵妍丹让席箐换下西装,然后把席箐、周海壹和栗宝都推出门,“这事你们不能旁观我们做。”
周海壹说:“那我和席箐要去哪里?”
“随便你们。晚一点再回来,求你们。”赵妍丹虽然面色苍白,这几日的劳累浮现在脸上,但她的眼睛亮亮的,那种就算迟来的报仇也令人兴奋的激越。
周海壹不好说。周海壹这几天躲着席箐走。
席箐按开电梯,周海壹推着婴儿车进去,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席箐说:“你是射手座吗?”
周海壹点头。他累了。好多东西早就藏不住,他在情场上像一开战就举白旗的意大利兵。
“你为什么不换掉我的手机屏幕密码?”
“因为没想到这茬。”摊牌了。不装了。因为周海壹来不及。因为他不是那种会给自己的烂摊子收好尾的人。
人输入太多次手机密码,会形成肌肉记忆,要不是周海壹突然出现在他生活中,席箐压根没有发现他的手机密码是无关数字。前两位是年份的后两位,然后是一二一九。这种脑筋急转弯,席箐三年级的时候就不再玩了。不是席箐的生日,那就是别人的生日。很快就想到周海壹。
带着随时有可能哭闹的婴儿,每两三个小时就要喂一次奶,去公共场合不方便,天气炎热,周海壹原本就想在席箐家附近找酒店,去哪里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他想享受这种一家三口的时光,他想知道他和席箐后事如何,他不要等下回分解。可答案不掌握在他的手中。
周海壹试过了。夜晚入眠时周海壹的失能感非常强烈,心理防线被凿击开来。周辛楣可以在帮完赵妍丹之后,只带赵妍丹回去,而周海壹会趁席箐与他靠近时,手放在席箐的手上,重新哄他入睡,隐去这段时间的接触,醒来时席箐只会接到赵妍丹的电话,说她去散散心而已。
周海壹说:“妈,我不懂,你这计划漏洞百出,不靠谱,这么草率地解决席箐,不过是陪他再玩解谜游戏而已。”
周辛楣说:“最开始想玩这游戏的不是你吗?”
周海壹说:“所以我就要把这个游戏好好玩下去啊!”
周辛楣说:“儿子,你是真把这当游戏?”
周海壹无言半晌。
后来周海壹才明白,即便他和周辛楣都是同一种族,但二人脑回路完全不同。周辛楣是撞了南墙就会一撞再撞,要个玉石俱焚你死我活的人。周海壹总以为自己有退路,喜欢逃避和缩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醒悟,原来他一直在一辆没有刹车踏板的车上。
总之周辛楣也是个怪人。周海壹只能管自己的事。
席箐让周海壹稍等他一会儿,他有一个快递要拿。席箐小跑着走了。周海壹坐在大楼一层的沙发上,一旁的小男孩在打游戏机,百无聊赖的周海壹伸长了脖子,围观小男孩打游戏。
拆开泡沫纸,取出那盒烟,席箐站在大楼外,透过玻璃隐约看见沙发上的周海壹,他取出一根烟并点上,猛吸一口,烟气过肺,再缓缓吐出。细长的烟气没有消散,那极细极细的一缕像流水,现实生活的两点之间不会是一条直线,席箐看见那烟往室内飘,直到轻轻连上周海壹。
不,再仔细看,连上的是栗宝。
周海壹隐去自己的信息的同时,可以隐去与自己相关的信息,但那些分散介绍的信息有时关联就不那么明显,这些线索游离在周海壹这一主线之外。席箐记得蒋念琅那包烟是什么道具,进后室前给的,那时这道具叫“命运引线”。但后来他应该还与蒋念琅有过对话,命运引线的前两个字模糊了,经过好久好久的思索才拼命拽出线头,命运变成血缘,这包道具烟叫“血缘引线”。蒋念琅的解释犹在耳边,这是寻找血缘关系的道具。
这包烟是席箐专门请求了同事去他办公室抽屉里翻出来,加急寄送过来的。
这意味着什么?
答案不必明说了。
席箐捻熄了烟,包好放回烟盒,确认自己身上没有沾上烟味。他走进自动门,朝周海壹挥挥手。周海壹抱着栗宝走过去,席箐说:“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只要有冷气就行。”
“那上我的车吧。”
席家一连好几个车位排开,席箐解锁那辆最朴实的银灰色奔驰,让周海壹和栗宝坐上后座,“我来不及装儿童座椅,不会太远的。”
“没关系。你又没有小孩,不需要特别装儿童座椅的。”周海壹无所谓地坐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