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总算在冰天雪地中寻得破局之法的喻稚青,远在帝京、首战告捷的歧国作为胜者,似乎更有理由去欢欣雀跃。
歧国太子的阴晴不定已是众所周知,朝臣即便有功,也不敢奢求褒奖,然而这次的塞北之胜大抵真的很令商狄欢心,一向严苛的他竟借着万寿节的名头大赦天下,封了好几位有功之臣,又赐宴三天,与群臣共享美酒佳肴。
歧国国君是享乐里的好手,宫中奴才旁的不必提,安排出的国宴自是奢侈异常,丝竹管弦不绝于耳,玉盘珍馐轮番呈至,就连分明在盛夏都难得送达几株的岭南红荔也在这寒冬中呈上宴席,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才将这畏寒的娇贵之物保存鲜活,恰也证明了太子殿下的心情着实不错。
群臣在商狄手下混迹多年,自然看出这点,觥筹交错之间,众人贺词已说了好几轮,正是酒热正酣的大好时候,然而大殿高坐的商狄却忽地拂袖离席,留下臣子们面面相觑。
然而这异常的静默也不过维持了片刻,随着商狄的走远,群臣们继续劝饮畅谈,场上气氛除了热闹,更多了几分拘谨后骤然放松下来的舒快,似乎对太子殿下的骤然离去毫不上心。
原因无他,不过已经司空见惯罢了。
无论是面见番邦还是宴请群臣,他们这位太子殿下不管参加哪场宴席,总是略坐一阵便要离去,就连亲爹歧国国君在场也不例外,对外只说是政务繁忙,难抽出闲,可每次宴席都这样匆忙,难免有些让人多心。
他身边伺候的宫人嘴巴紧,难问出什么,倒是有人从听御膳房的小宫女们口中打听到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道消息,说是太子殿下私下用餐时,并不许旁人伺候。
商狄性情阴鸷,又的确喜静,这种连怪癖都算不上的小事实在没法拿到台面上去讨论,大臣们听过便听过,都未将此与太子匆匆离开宴席关联起来,不过有些胆小的宫人,因见多商狄处罚人的狠厉手段,会私下编排,说太子殿下其实是个茹毛吮血的怪物,不喜欢吃热饭热菜,而是背地里偷偷去吃活人的心肝。
当然,这样的无稽之谈甚至不必求证便不攻自破,宴上商狄动筷子的次数并不比旁人少,至于宫人送去的吃食,撤回来时也都是成年男子动过的分量——再加上商狄虽然的确很爱让酷吏挖人心肝,但宫里也不是每天都能出现一具没了内脏的尸身,那样的谣言太过摇摇欲坠,还不如信商狄幼时那个并非皇帝亲生的传闻有意思许多。
横竖歧国这位太子殿下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多不胜数,臣子们战战兢兢,还是埋头做事最能保命,谁敢去查太子那点异样。
离开宴席的商狄穿着厚重的华服,今日在席上略坐久了些,此时便不由加快了脚步,两旁的奴婢见他步履匆匆,簌簌跪了一地,直至走远才艰难起身。
他回到东宫,这里的婢女都是伺候久了的,知晓他每回参加完酒宴后的规矩,甚至无需商狄开口,请过安后便默默退了出去。
随着门扉落下的一声轻响,东宫终于只余商狄一人,男人熟练地从暗格中抽出天青釉花的渣斗,俯下身,竟是突然将先前宴席中吃进的食物通通呕吐出来。
空荡的大殿之中,那痛苦梗塞的呕吐声便显得格外清晰,从来令人生畏的身影如今蜷成一团,再华贵的衣衫也无法掩住此时的狼狈,扣住器皿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绣着祥云纹的袖摆顺势滑落,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
太子无论夏冬都一丝不苟地穿着繁冗朝服,以至于从未被人发觉身形,只能从那截腕骨突出的小臂窥出他已细瘦到几近病态的程度。
吐空胃里食物的商狄双眼通红,眼球满是血丝,动作却仍是熟练,从容地拿茶漱过口,方才如释重负般跌坐在榻上,额上浮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呼吸急促,仿佛刚死过一回。
他喘着气,吐空的胃总算舒服一些,肉体诚然逃不过痛苦,可心情却是极致的欢愉——能够胜过喻稚青,他当真是高兴。
就像今日宴席上摆放的荔枝,无论吃过几次,他都不认为这种过分甜腻的果品有何好吃之处,但这些小玩意儿却价值千金,乃是奢华富贵的最好证明。
在他心中,喻稚青亦是如此。或许是喻稚青诞生时的那场大雨太过离奇,以至于全天下都将他当成天神转世,认定他将要一统江山,于是商狄便也跟着不自主地把喻稚青与皇权联系在了一处,其地位基本等同于传国玉玺,却比拥有传国玉玺来得更有征服感,似乎只有让象征着民心和天意的喻稚青臣服在他面前时,他才算名正言顺地占有了天下。
终归是幼时的那场风波,给他留下一些难以抹去的钢印,即便如今大权在握,他依旧需要源源不断的鲜血和臣服,在杀伐中寻得片刻的安心和宁静。
商狄理好先前凌乱的衣衫,似乎又恢复成往日那个冷酷无情的高位者,略用力地叩了叩桌沿,很快,有一名哑了的小火者进了宫殿,垂眼将渣斗端了出去,这么久以来,商狄每日吐出的秽物都是他负责清理的。
他半倚在榻上,嗅着他从未闻惯的龙涎香闭目养神,侍者柔声禀告着哪位大人从西域寻来掐丝珐琅,稀奇又顶顶名贵,知晓殿下喜好这些,特送来孝敬商狄。
商狄似乎的确是喜好这些,扬声令侍者放到博物柜上去,可要是当真喜欢,又怎会看都不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