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落在老班主任耳朵里却很不是个滋味,他做了十几年班主任,教龄有二十多年,手上带过的尖子生水似的流过去,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踏实懂事,他从没想过一个样样都好的尖子生会这样跟他顶嘴,还顶了两遍!
班主任的脸色微微沉下去,封隋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于是皮笑肉不笑地抬起一边嘴角,把自己想反驳的话咽了下去。
“迟朔,是你先动手打的人,我没说主要责任在你,是给念在你平时表现不错,给你台阶下。”班主任敲了下桌子,语气转为严肃,“你们两个都回去写三千字的检讨书,要百分之百原创,不许到网上抄,尤其是你,封隋!”
有了迟朔作衬托,封隋选择了不去触逆鳞,很识相地点头,“好嘞,我今晚回家就开始写,那我可以走了吗?”
“走吧,迟朔,你也可以离开了,你们是同桌,有什么话是不能说开的,以后好好相处。”
班主任这句话还未说完,封隋就如获大赦地一溜烟跑了,但迟朔听完这句话,脚像是被铸了铅似的钉在了原地,没有离开。
班主任皱了眉:“你怎么还不回去上课,要我抬着你到教室吗?”
站在办公桌后的少年先是低下头,像是在下定什么艰难的决定,再抬起头看向班主任时,眼里有委屈,也有坚硬,这两种情感就如此复杂而和谐地化在一双眼眸里。
“我写不了检讨书,我真的没错,我不知道该写什么。”迟朔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得不那么厉害,他快要维持不住的尊严不允许他表现得有多可怜,他攥着这点可怜巴巴的、不需要钱就能拥有的尊严,就像是落水的人竭力去抓一根漂浮的稻草,即便知道那根稻草并不能带他浮上去。
他受过的伤害已经足以把他剖开了,但他仍是选择用最淡然、最平铺直叙的方式,把那股莫名其妙裹挟着恶意汹涌而来的浪潮凝成唇齿间的一句话:
“他们打了我,两次,我只还了这一次手,而且,他们给我起绰号,叫得很难听。”
眼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优秀计划要在迟朔这里流产,班主任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冷不丁地想到七八年前站在同样地方的是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也是这么犟嘴说自己没错,是同学集体孤立她,最后他把女孩训了一通,从此那个女孩再也没惹出过是非。
说白了都是小孩子心性,爱闹腾,谁也不肯吃亏,摩擦就来了,明明是各退一步就能解决的事,何必闹得满城风雨。
班主任自觉对这些再熟悉不过,想到迟朔成绩很好,帮他干过不少事,于是语气柔软了些:“小迟啊,老师知道你有委屈,可是难道你就没一点错吗,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不去招惹他们,他们会闲得没事来招惹你?”
“我没招惹他们。”迟朔的脊背仍然挺着,可是明显地变成了僵直,班主任的话他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朵,那些字句飘飘忽忽地在脑海里打着转,他脸上仍是平静的,心忽然凉透了,冷成一块浸过铁水的石头,有雪白的刀锋沥沥地刮过去。
“就算你以前没招惹,这次也是你先动手打人的,这就是不对的。”班主任耐着性子,谆谆教诲:“老师知道,你是乖孩子,你擅长考试,未必就擅长与人交往,与人相处讲究的是以和为贵,打架不能解决问题。”
“是他们先踩了我的笔记本!”迟朔这一声的音调里包含的凄厉引得坐在办公室里老师们纷纷侧目。
班主任的眉间的褶皱更深。
有老师正在饮水机旁倒热水,闻言呵呵一笑,用似乎过尽千帆了的老成语气感慨:“现在的小孩子啊,独生子女太多,集全家宠爱于一身,所以普遍比较自私,不会交际,要是放我们这代人,个个从小家里一大帮子兄弟姐妹的,这种小事情,笑笑就过去了,都不能算是事儿。”
“是啊,等这群小孩长大了,回忆学校里和同学的这些摩擦,就知道这些小打小闹有多幼稚了。”一个妆容精致的老师随口道。
有十三班的任课老师认识迟朔,对这个成绩优异的学生颇有好感,半开玩笑地说:“小迟,你要快快长大呀。”
迟朔听了这些话,如坠冰窖,骨头渣子里都渗进来自成人世界里的寒意,眼睛里的明亮像是被大雾笼住了,熄成灰蒙蒙的一片。
“……我……我真的是实在忍不住了。”迟朔呼吸急促,试图申诉,他差点就想把衣服掀开证明之前被踢的淤青,转念又想到身上缠的纱布和背上的伤,终究还是没动手掀衣服。
前面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况且主要责任还在他父亲,后面那些惨烈的伤更与这件事无关了,思来想去,令他天塌地陷头脑失智的,竟真的就是那些无关痛痒的打闹,和一声声饱含羞辱的烂泥巴绰号。
他以为自己是块怎么也打不烂的橡皮,怎么现在,连这点侮辱都忍不了了。
迟朔钻起牛角尖来就会很难被别人说服,但他通常自己说服自己。
他闭上了嘴,腹腔内好不容易窜起来的火苗瞬间浇熄了,他甚至有些懊悔一时冲动打出了那一拳,封隋那几个人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他要承担比现在的遭遇更可怕的后果。
灰蒙蒙一片的眼睛里,明亮熄灭后的青烟都被掐断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本该朝气蓬勃的少年,一瞬间显得那样灰败、颓废和萧索。
“迟朔,做人要大气,要坚强,忍不住了也要忍,别被这种小事情分去学习上的注意力,以后你出人头地了,再回过头看这些事,可能自己都要发笑,当初怎么就为了这个打架。”班主任把迟朔恹下来的反应尽收眼底,满意地喝了口茶润嗓子,“老师最看重你,封隋翟昌亮丁辉他们几个,他们就算烂在班级里,老师看都不看一眼,小迟,别辜负老师的期待啊……”
班主任煞有介事地拍拍迟朔的肩膀,虽然这小孩穿得厚,仍感觉自己在拍菜市场上的排骨——包了层布的那种。
即便班主任的动作轻飘飘的,有一下刚好蹭到了左背靠肩的伤口上,疼得迟朔牙关猛得咬紧了,他立即低下头掩饰住神色的不自然,声音喑哑得像声带上压了块石头,“我以后会忍的,不会耽误学习,您放心。”
班主任轻咳了几声,事情终于重拿轻放,尘埃落定,看迟朔就恢复了之前看好学生的顺眼:“这就对了嘛,多吃点,补充蛋白质,十几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么瘦怎么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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