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元
百年痴恋, 天婴到了最后神魂破灭之时,心中只有这三个字——
不值得。
确实连恨都被那些岁月给消磨殆尽了。
其实天婴知道, 这一世的容远不是上一世的容远, 与他说这些无用。
可是既然他问了,自己又何必为了他开心再去编一个理由呢?
只见容远的眸色渐渐变淡。
他没有经历过男女情爱,但是他知道, 任何浓烈的感情都是刻骨铭心的, 爱与恨就只有一纸之隔,一念之间。
真正爱的反面, 不是恨, 而是冷漠。
这句不值得, 也是对两人那段前世缘分的全盘否定。
也是对自己的全盘否定。
他攥紧了拳头,那些藤蔓在手掌留下的尖刺一根根陷入掌心。
攥紧拳头,刺入掌心。
终于,天婴觉得陷下的床榻再次缓缓回弹了起来。
青年缓缓起身,没有说话, 踏着冰冷的夜色,离开了本是属于他的房间。
依然是那个俊俏潇洒的背影, 天婴却觉得多了几分孤独之感。
容远走到了棋室, 给自己温了一壶酒。
那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看着一根根陷入肉中的细刺。
容远这一生阴谋阳谋无所不用。
唯独在女人上从来没有上过心, 后宫的那些把戏他也见过, 却从来看不上。
不想这一次, 他软硬兼施,将她从桃源村带了回来, 借用星辰之手将她拐回了身边。
可这个拐骗回来的姑娘, 却像那块抢过来的灵萝一般。
带着苦涩之味。
而容远一走, 天婴松了一口气,她看着这熟悉的一切,也不多想,直接闭眼睡觉了。
这一睡直到正午。
房中依然只有她一人,但是那简洁清冷充满男性气息的房间,此刻摆放了一个织布机还有大量的丝线,与周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后来天婴不愿出去,不想遇到星辰等人,便在这织布机前消磨了大段的时光。
而容远,自那次后天婴也没见到过他,不知道他睡的哪儿,也不关心他睡的哪儿。
但是至少她快要确定,自己第一夜前夜的担心纯属多余,容远让自己住过来,也许真的只是因为怕自己和星辰她们在一起,草种受到伤害吧。
*
青风从兵营出来,到达生司阁之前去了一趟蓝天桥。
他手中提着一盏玉兔冰灯,向西厢回廊走去。
靠近西厢回廊就闻到了门缝里传来的缕缕香烟,甚是雅致的味道。
青风一哼,傻兔子什么时候也讲点风雅了?
他习惯性地想一脚把门踹开,但是想了想,又怕万一兔子在换衣服,在洗澡。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理了理衣领,然后用指关节扣了扣门。
门吱嘎一声打开。
青风挑了挑眉,“傻兔子怎么今天那么快……”
他话音刚落,看到面前的不是天婴,而是一个绿衫小宫娥。
青风的眉头突然蹙了起来,扫了一眼房间内。
发现里面的摆设已经大变样,曾经苏眉买给天婴的那套家具被尽数换去,变成他陌生的模样。
房间四处熏着香,正是他在门口闻到的。
他没见过谁家熏香是这种熏法。
宫娥认出了这少年将军,行了个礼。
青风看着这陌生的房间险些以为自己走错,再三确认才发现就是这里。
而这个宫娥正是星辰公主的婢女。他方才想起,容远是向饕餮要过星辰公主。可是,为什么她会住在这个屋子里?
青风蹙眉看着各处的香炉,冷冷问道:“这是做什么?”
这时候仙姑从院中走出来,“这房子妖气太重,要熏一熏去味道。”
青风的脸慢慢僵冷,一种不安从心底出来,他问道:“她呢?”
听到这里,仙姑脸色一沉,宫娥也不说话。
青风大步跨了进去,看见院子已经被种上了各种名贵的仙植,一位窈窕的女子端正坐在院中月桂树下,看着一本《仙策论》。
女子转过头来,对他娴雅一笑,“青风将军?”
青风心中星辰公主曾经如神女一般的人物,可是今时今日在此处看到,青风心中只是涌起了一股强烈的烦躁。
“你怎么在此处?”烦躁到他连虚礼都不想行,只是直接脱口问道。
星辰早就听到了青风的声音,她拿了架子,没有先行理会他,不想他居然出口便那么不客气。
她还记得青风曾经看自己仰慕尊重的神情。
即便自己是饕餮后妃,他对自己都一向很是礼遇客气,不知什么时候,他对自己也如此不客气不耐烦起来?
仙姑也是一怔,道:“少将军是怎么跟公主说话的?”
青风扫了一眼仙姑,她曾对仙后有恩,所以在宫中哪怕无泽长老见到她,都会礼让三分。
于是青风压了性子,沉着嗓音问:“那只兔子呢?”
他话音一落,整个院子中出现了一种古怪的静默。
星辰咬着下唇,索兰仙姑哼了一声,两个宫娥也垂了头。
终于一个小宫娥忍不住撇了撇嘴,“你们怎么都那么关心那个妖女啊?”
青风:“我们?”
星辰终于开了口,眼中微微有些难堪地道:“她被神君带走了。”
青风:“什么带走了?”
星辰不再出声。
仙姑哼了一声。
青风心中涌起了一些思绪,脸色越来越难看、转身向东厢健步而去。
宫娥有些莫名其妙,问道:“少将军这是怎么了?”
星辰紧紧攥紧了衣裙。仙姑眼中露出了一分阴狠,“这个专会勾引人的祸水。”
祸水天婴坐在织布机前大大打了一个哈欠。
打完哈欠她继续织布,妞妞的衣服已经做到了十二岁,十二岁后她已是少女,所以布的图案也更加绚丽复杂了些。
她听见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分明不是容远的脚步。
而且这几日,容远压根就没有出现过。
她想了想外面可能的来人,眉头拧了起来。
门突然被推开,一个青色劲装的少年出现在了门口,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那凌乱的床单。
他那双明亮的眼中蒙上了一层阴霾,眼底开始泛红。
几乎是哑着嗓子道:“你怎么在这?”
来人果然是青风。
天婴知道,他误会了什么。
前世他知道自己和容远关系的时候,也是恨不得将自己活活地剥皮。
但是天婴懒得和他解释,继续将梭穿入线中。
少年见她沉默,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他再次看着那凌乱的床单,大步走到天婴面前,手中的玉兔冰灯哐一下掉在了地上。
他跪坐下来,一把抓起了天婴拿着梭子的手。
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用一双猩红的眼看着她,几乎是恶狠狠地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天婴吃痛,想要运力推开他,不想少年此刻像是一座时刻就要爆发的火山,蕴藏着无限的力量。
他几乎是从胸中发出了低吼一般的声音第三次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天婴竟觉得,此刻的他,比前世还要可怕得多。
她看着少年那双眼,记忆中虽然讨人厌,但是却明亮如星的眼睛,现在像黑色的漩涡像要将自己吞噬。
天婴觉得如果自己不解释,这发疯的小兽不知道会做些什么?
可是,天婴心中实在不屑与他解释,只是这么执拗地与他对视着。
这时候,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放开她。"
带着不怒而威的威慑。
天婴抬起头,这是她搬过来后第一次见到容远。
容远再次穿回了白衣,白衣让他更加出尘,却也更加显得冰冷。
他一双淬冰般的眼,落在青风的身上。
那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威压。
像凝结千里的冰原。
却也像一场滔天怒焰的冰火。
容远对于青风来说,向来是师长一般兄长一般的存在,也是自己飞升之后,北极星一般的存在。
永远指引自己。
而这一刻,青风大脑一片空白,只是与他这么对视,用那双深渊一般的双眼。
天婴觉得两人之间有些奇怪。
那种奇怪的涌动,让天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之余,也有些窒息。
终于,青风败在了容远的威压之下,他松开了天婴的手臂。
天婴发现他居然在自己手上留下了一道红痕,她揉着手臂,愤怒地站起来。
青风却道:“兔子,你先出去,我有些话想跟神君说。”
天婴确定,青风一定是误会了什么,他支开自己,准备去劝诫容远,让容远离自己远一些。
这些倒也不是天婴的空想,毕竟前世,青风就是这么做的。
天婴懒得淌这滩浑水,她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房间。
跪坐着的青风,缓缓站了起来,与容远对视。
天婴落下的梭子拖着一根红线,慢慢滚到了两人之间。
青风终于开了口:“神君,你是什么意思?”
青风紧紧攥着拳头,凝视着容远。
容远目光上移,慢慢扫上了他的脸,他薄唇轻启,冷冷吐出两个字:“放肆。”
他声音低沉,冷冽,带着不怒而威的力量。
青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以下犯上。
容远于他来说是师长一般的存在,绝不可忤逆的存在,自己刚才对他说了什么?
此刻容远静默地看着自己。
依然像一尊冷漠,庄严,无动于衷的神像。
被他如此凝视,青风瞬间觉得自己那些心思无处遁形。
一滴汗从他的额角缓缓流下,过了须臾,他半跪下来行了礼,“神君,属下失礼。”
容远冷冷扫了他一眼,移开了目光,仍然一言不发。
青风跪着,却还是扬起了头,眉头紧蹙,“神君,你对天婴,不是我想的那样对吧。”
容远垂眼看着滚落在地上那根绕着红线的梭子,“你想的是如何?”
青风咬着牙,那些话他本不该说出口。
可是他这个高度正好看见床上凌乱的被褥,一种心烦意乱再次涌上心头。
他终于沉着嗓子艰难地挤出了两个字:“占有。”
是的,是占有,而不是喜欢。
在青风心中,他们对天婴根本不配提喜欢两个字。
在前行的道路上他知道容远有多坚定,也知道他们的责任有多重大,断不会为了儿女私情放下肩上的责任,放弃献祭草种。
那“喜欢”二字 ,他没有资格对天婴提及。
哪里有人会一边喜欢一个人,一边又要去伤害她呢?
于是他想到的,是男人最原始的欲与望——占有。
就像自己看着那盏冰灯就像买下来一般。
哪怕是容远,都未曾想到青风会说出这样的词。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看着他紧蹙的眉头。
却也猜到了他心中的意思。
青风乃是凡人飞升,过于年轻的他有着凡人根深蒂固的思维。
凡人们只有短暂的寿命,却总想着永恒。
而活了太久的容远见解和对万事万物的感知,与他们不同。
见多了太多的生死,他从不想永恒,他知道除了生生不息的万物繁衍轮回之外,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永恒。
百年,千年,万年,在他眼中,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所以他并不认为百年后要天婴的命,就不能在这百年的时间对她好。
但是她那句“不值得”却是一盆凉水给他当头而下。